《漫长的季节》最后一集,主人公王响穿过苞米地,看见马路变回了铁轨,来自过去的火车呼啸而来,发出嘹亮的轰鸣。他向十八年前的自己挥手,呼喊:“往前看,别回头。”紧接着,《再回首》的旋律浮现:“再回首,恍然如梦。”
究竟是别回头,还是再回首,没有明确的答案。《漫长的季节》的迷人之处,正在于它的混合质地,不同的色彩和情绪同时出现:爱与痛苦,明媚与哀伤,戏谑与落寞,浪漫与爆裂,让人不断咂摸出新的意味来。
从体量上看,若与长篇电视剧相比,《漫长的季节》篇幅很短,只有12集,却令观众产生与主人公王响相同的感受:这个秋天这么长,像过了一辈子似的。故事的最后,漫长的秋季终于过去,大雪落下。王响认出,这是从过去来的雪。它落在每个人命运转折的时刻:“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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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了全知视角的观众,看见每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同时降临,时间展示出令人惊惧的威力,这是一代人一生的故事。《漫长的季节》被很多观众列为近年来的国剧最佳,在豆瓣,超过38万人打出9.4的高分,评价之高,几近与《大明王朝1566》《走向共和》等历史巨制比肩。
有观众留言,王响、龚彪等人破产下岗、生活困顿、自谋生路的经历,令他百感交集:“二十年前的那段日子刻骨铭心,埋藏在记忆深处,此刻被一一唤醒。”一些观众在主人公身上看到了自己熟悉的父辈:“王响年轻时那个爱面子的样儿像极了我大舅。”还有许多从未接近过和了解过这段往事的年轻人在故事里看见了自己。这又不止是一代人的故事,也是时代洪流中,每个被命运戏弄的普通人奋力挣扎,寻回被剥夺的尊严的故事。
于是《漫长的季节》连同那首片中反复出现的短诗在荧屏内外产生了涟漪,应和某种共通的时代情绪:“打个响指吧/他说/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
悬疑是壳,命运是核
《漫长的季节》发生在一个叫桦林的东北小城,这是一座伴国有工厂桦钢而生的城市。故事的开端是一起套牌出租车肇事逃逸案件,继而引出一桩发生在十八年前的碎尸案。主创使用了一个颇为冒险的结构方式,三个时空打乱重组,交替出现:1997年,每个人在既定的轨道里生活着,噩梦仿佛永远不会来临;1998年,下岗潮、碎尸案陡然出现,改写了每个人的命运;2016年,被厄运困住的三个老人,决定联手寻找真相,解开心结,给自己这苦闷的一生一个交代。
其间二十年的生活不必赘述,人们可以清晰地从他们的脸上看见时间留下了怎样的印记。
范伟饰演的王响是桦钢的一名火车司机,18岁时就从父亲那里“世袭”了这份工作。他将这份工作视为一种荣耀,对集体怀有强烈的归属感。他是一个平凡的小人物,扮演社会角色时擅用不同面孔,他爱护下属,却常以前辈身份自居,他爱集体,呵斥翻垃圾的退休职工,他爱妻子,却难以谈得上尊重,他爱孩子,却要掌控他的自由,他是悲剧的承受者,也是悲剧发生的源头之一。
王响曾经拥有他所认为的满意生活,一切坚固的东西,在1998年的那个秋天烟消云散。铁饭碗眼看就要摔碎;独子被卷入命案,无端溺亡在一个寒冷的秋夜;病弱的妻子不堪丧子打击,怀着内疚和痛楚上吊自尽。几乎是顷刻之间,大厂和小家分崩离析,巨大变故降临在这个可怜的中年男人头上,毫无预兆。
那个秋天,被击溃的不止王响。时代列车碾过,每一个人的命运在顷刻间改写。王响的老友龚彪,曾经意气奋发的90年代大学生,沉浸在事业和爱情就要起飞的憧憬之中,与厂长之间爆发的激烈冲突,令他成了第一批下岗的人;刑警队队长马德胜不愿忍受办案效率的低下,一怒之下脱去警服。年轻一代,死去的、失踪的、坐牢的、被杀的,曾经的光明未来和纯真年代,一同幻灭在那个秋天。
罪案是故事的核心,但并不是叙述的重点。有观众指出,《漫长的季节》最吸引人的不是案件本身,而是人与人相处的真实状态。大多数时候,它专注于描摹在巨大的哀恸之中,人如何忍耐,又如何活着。这也是观众对这群人产生共情的原因,创作者将观众从观众席带到了舞台,让观众与角色一同经历、生活、遭遇,那些被遗忘的往事被重新唤起,舞台上的所有人,成为见证彼此命运的伙伴。
那首没有念完的《漫长的》的结尾,揭示了故事的真正内核:“一小颗眼泪滴在石头上/很长时间也不会干涸/整个季节将它结成了琥珀。”
东北文艺复兴,从文学到影视
去年以来,可以明显感知到,“东北文艺复兴”的这股浪潮,从文学领域蔓延到了影视圈。双雪涛、班宇、郑执等80后东北作家的作品,在近几年畅销和流行,又被影视业迅速识别捕获。除了已经上映的《刺杀小说家》,这批东北青年作家还有《飞行家》《逍遥游》《我的朋友安德烈》《刺猬》等作品已经拍摄完成或正在筹备当中。
剧集方面,去年优酷推出的《胆小鬼》改编自郑执的小说《生吞》,今年年初爱奇艺出品的《平原上的摩西》改编自双雪涛同名小说。《漫长的季节》由班宇担任文学策划,在腾讯X剧场播出,东北文艺复兴至此在网剧范畴,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破圈,被更广泛的人群所接纳。不难发现,这些作品的共通之处,比如都以一桩罪案为引子,叙事的重点往往与罪案有些许偏移,创作者更关心的是人的情感和生活处境,以及转型的阵痛对身处其中的人产生的影响。
《漫长的季节》由《隐秘的角落》主创班底打造,视听语言带有较为明显的创作印记,采用了导演辛爽前作《隐秘的角落》的结构方式,每集篇幅不等,最长的一集时长近2小时。故事不会因为时长限制而被突兀地切割,于是人物行动有完整的轨迹,几乎是每一集的结尾,都停留在最“悬疑”的时刻,情节或者是情感的留白,令观众对故事的走向和人物的命运产生好奇。
与此前大多数东北犯罪悬疑题材影视剧不同,《漫长的季节》呈现了一个视觉上更加明媚的东北。导演辛爽在访谈中提到,关于东北,他首先想起的是秋日阳光下金色的树,天格外高,天气还没有完全变冷的时候,人们可以穿着夹克外套在室外散步。
这是一个东北浓度较高的创作团队,辛爽是吉林四平人,班宇是沈阳人。辛爽喜欢班宇书中那些只能发生在东北的对话,还有那些像是真实活过的人。班宇则从辛爽的表达里感受到,他想讲的不是某个案子,而是一个人、一群人、一代人,时间和那个时代如何从他们身上驶过,留下了怎样的痕迹,这是他们达成合作的原因。
演员方面,老年探案三人组里,范伟和秦昊都是沈阳人,演员们现场互相碰撞,形成如同真实生活的流动,戏剧场景就成了生活本身,东北方言特有的修辞方式,语言里天然携带的幽默感,构成颇具喜剧色彩的东北风味。
《漫长的季节》独树一帜的风格,还能从辛爽喜欢反复观看的两部剧集《真探》和《马大帅》中找到解释。在《漫长的季节》中,《真探》式的西部慢节奏探案和《马大帅》式的东北生活喜剧被巧妙地糅合在一起,使得全剧的气氛达到了恰当的平衡。
至此,围绕《漫长的季节》产生的讨论,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现象,热度甚至超越了剧集本身。从创作向的比如剧情、表演、化妆、美术、音乐到文本折射的时代变迁与改革阵痛,再到人物塑造反映出的创作者的性别意识。有评论指出,与片中男性形象的丰满程度相比,女性角色的书写显得较为单薄,沈墨、李巧云、黄丽茹、罗美素等女性的故事还有进一步衍生和挖掘的可能。或许在未来的关于东北的影视作品中,我们能够看到更丰富鲜活的女性群像,她们不必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工具,而是能够独立发出自己的声音,那必定是更具生命力的书写和表达。